獨一無二的魚

　　我一直惦記著，你說過的那個故事。

　　『魚是水做的。』

　　八月陽光蒸騰下，一股溫熱散在點點水珠中俯瞰：新綠的青草地上沒有牛和

馬搧著尾巴驅除溽夏的味道，也沒有咬著麥梗的牧羊人靠在大樹邊吐露幾句咿 咿

啞啞的口氣，有的只是因風伴奏而隨之起舞的，一片翠綠海洋。海面在陽光的刺

激下，不斷蒸騰起又濃又烈、熟透的空氣，托著你向上飛行。

　　『你就是那隻魚。天空是你的故鄉。』

　　乘著水蒸氣翱翔，你的鰭就是翅膀，輕輕攏靠起，便花瓣似地飄落在一朵雲

絮上。風一停，你的尾便成了船槳，一搖一擺決定茫茫雲海中漁人尋去的指標。

你啄取天空七彩的衣角做為今天的早餐，咕嚕下腹醞釀出水光的藍是你血液的顏

色。用細碎的冰屑作為海綿，你洗淨過去路途上沾染的塵埃，然後再一次，旅行。

　　『魚總是不斷地旅行。旅行是魚的宿命。』

　　你曾經是浦公英爺爺的訪客。浦公英爺爺是個博學多聞的說書家，他說，他

是從好遠好遠的小島上一次又一次地紮根，一遍又一遍地衝破土壤、成熟結果，

一回又一回地送別自己──他看著年少輕狂的自己成絮成群地飛遠；他看著老態

龍鍾的自己獨自留在高崖上垂著頭度過餘生。他曾路過寒冷的高山和遼闊的大

海，也曾見識過山洞的黑暗與沼澤的泥濘；他曾經歷過乾旱和洪水，也還記得太

平盛世與屍橫遍野的戰爭。他說，他知道什麼是人生。

　　「熱帶雨林。」「去過那，你才知道自己的所知是多麼的微渺。」浦公英爺

爺說。「那裡會顛覆所有你以為的事實。你會看見白色的鱷魚在天空飛翔、會爬

樹的烏龜的卵殼魚鱗般，片片像寶石閃耀著斑斕色彩、長得如同蚯蚓，卻擁有一

對蜻蜓翅膀的飛鳥、腳掌比整張臉還大的老鼠住在毛毛蟲蛻變的蛹繭裡！藍青色

的苔蘚附著在闊葉木頂，連成一片黑壓壓的烏雲密佈、樹根倒吊著生長的植物就

像穿著巨大膨脹的棕色花苞裙、會動的紅色藤蔓攫取綠色小蛇當宵夜乳化、落在

地上的種子都有土撥鼠的爪子，自動自發地尋找溼、溫度最適合發芽的位置！」

熱帶雨林。那是浦公英爺爺所知道，最美好的地方──你嚮往著。

　　你曾經是一只礦泉水瓶蓋的訪客。蓋子先生是個長生不老的學術家，他說，

這個世界沒有絕對，所有的事情都是比較而來的，於是好與壞、是與非便在這樣

不間斷的累積之下漸行漸遠，變成現在我們所認定的天南地北。但是身為一個研

究者，他力求全然的公平公正公開，所以他在自己的身上忠實地刻劃下一切所見

所聞──或許是比雪還要冰冷的地洞，使他的體魄顯得萎縮而堅澀；或許是比火

烤還要炙熱的岩漿流過，使他的肌骨扭轉彎曲而變形。每當比過去經歷還要深刻

與衝擊的事物發生並出現時，他記錄著。他說，他知道什麼是永恆。

　　「熱帶海洋。」「在那裡，你將找到生命的永恆。」蓋子先生說。「所謂的

永恆是相對於最初。在時間軸上離起點的無限遠處，就是永恆。所以想要找到永

恆，就要找到最初，否則你不曉得該往哪個方向前進。然而在地球的比較上，沒

有所謂的無限，所以從起點開始向外擴散，最終相對於最初，還是回到了原本的

起點。人們一生的目的，不過就是在尋找永恆的答案。只要得到了答案，生命便

有相對於最低的，最高的價值。在地球上，生命的起源就在那裡，所以生命的永

恆也在那裡。」那是蓋子先生所推斷，相對於最無所謂而最有意義的地 方──

你嚮往著。

　　『你是一隻夢想著熱帶的魚。』

　　無力的是，你無法決定旅行的下一站在哪裡，但你，等待。

　　風停了，這是啟程的前兆。又一次地，你在無聲堆聚起的陰霾包圍下閉上眼

睛祈禱，雖然祈禱已經失效了一千零一次，你相信在下一百個世紀以內你會等

到。「嗚 … 」火車鳴笛了。灰色的雲開始高速旋起一道道水柱，噴向看不見盡

頭的天池底部。多餘的水漬回收再利用地保留起來，被反擊回來的那些黑色蝌

蚪，只好無助地墜落──挾帶著你。穿越旋雲捲風層，你重新看見陽光，但還來

不及細看他紋理，蝌蚪們已經瞬間成長而變得斗大，還未交配產卵，便在重力加

速度的催化下分裂，命中他們的墳墓。

　　雖然每次都是以同樣的方式降落，你依然感覺這一摔吃痛得厲害，然而這一

次你卻沒有哀號，甚至沒有作 聲…… 太陽毫無忌憚地引吭高歌。你知道的！風

湧泉般地從地底一點一滴滲透至你的眉間。你知道的、你知道的，這就是熱帶！

你的夢想實現了！是了，終於，熱帶的夢想。這一次，你降落在無邊無際的沙漠

裡。

　　『你找到了夢想。』

　　可是，白色的鱷魚、魚鱗般的烏龜蛋殼、住在蟲蛹裡的老鼠呢？苔蘚烏雲、

吃青蛇的藤蔓、擁有土撥鼠爪子的聰明種子呢？放眼望去，你只看見黃色的沙

子，別說是生命的永恆了，連一滴海水的鹽味也嗅不到。你無法對這一片枯燥懷

有熱情，你沒有浦公英爺爺的博學多聞；也沒有從這一片遼闊中獲得什麼，你不

是蓋子先生。

　　一開始，你試圖振奮。努力地逆著氣流往地底下游去──也許那些珍寶都埋

藏在這看似平凡的沙堆裡。一吋、兩吋 … 你使勁從漁網中脫逃的意志力，奮力

向地心前進，然而當你折斷了第十片鱗，你的右鰭也被無情的沙礫撕裂了，藍色

的血液斑斑隱沒進地裡。卡在土黃色的絕望之中不上不下，你才第一次發覺，原

來自己是這麼地，脆弱無能。

　　『你是一隻失望透頂卻無力改變的魚。』

　　國父革命十一次成功，而你呢？你的尾巴已經放棄了第十一次挑戰，你的心

也是。你再也不想旅行了。然而你也沒有那個勇氣成為蚊蟲孳生的溫床，或是任

由有機物與細菌在你的體內發酵成惡臭的窩巢。你不想活了，但你也不敢死去。

你只冀望著太陽再曬得熱烈點、風能再一次說說話，讓你回天空靜養。你甚至自

虐地將傷口往周圍最堅硬的沙礫裡塞，只求恣意揮灑出更多血水，讓那極盡暈眩

的痛，加速你蒸發成雲端裡爛爛的一灘。對於所謂的夢想，你早已絕望。

　　『絕望的魚。』

　　你開始停止呼吸：一秒鐘、二秒、三 … 你已感覺自己漸漸地回升，被頂

起。咦，是什麼在騷動著你的肚子？你努力轉動起乾涸的眼球向腹部望去，竟是

一縷小小的嫩綠的芽兒！你大概是見到海市蜃樓了。那只芽兒卻以比傑克的魔豆

還要快速的倍率在成長著，你還在懷疑他的真實性，他已把你送出黃色的絕望

裡，迎面而來的是太陽黃色的希望。芽兒繼續拔拉著自己的軀幹，並且在你倒下

的地方鋪了張豔紅色的瓣床，你感覺到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臟就是他生命的泉源，

每一次的收縮舒張都激情的鼓動著他的生長，你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膨脹的血液和

淚水，驟然俱下，就是他最後璀璨的紅色奇蹟啊！你終於了解，生命就是高潮迭

起。最絕望的時候，就是最有希望的時候，就像永恆相對於起點一樣，豺狼的谷

底之後就是獅子王高攀起的崖。

　　『以自己的力量創造奇蹟的魚。』

　　你的皮膚底下的水分從來沒有被索求得如此一乾二淨過。你也從未曾有現在

這般滿溢的幸福過。你剩餘的最後一點力氣，想一瞥這一片讓你驚喜讓你憂的金

色遼闊——懷著感謝與崇敬。你卻見到，這個世界上最不能只用美來形容的景

色：沒有白色羽翼的小天使吹喇叭歡迎你的熱鬧，也沒有加百列聖潔光輝的微

笑、張開雙臂擁著你走上通往極樂世界的透明樓階；不是伊甸園裡，夏娃唇邊的

紅蘋果誘人墮落的香氣，也不是身穿性感皮衣或薄紗的蛇蝎美人的迷幻愛情。是

一片花海。是對你來說不只是只是的，只是，一片花海。這是你的血你的肉你的

靈魂，你的靈魂中最深的絕望與希望所根植的一片，你的花海。紅的、綠的、橘

的、紫的，還有你叫不出來是什麼顏色的，全都是不同樣子的上千成萬朵，各自

狂野激烈地奔放出他們最驕傲的樣貌，所有的過去未來都在這個瞬間凝結成一

點，就是永恆。你流下這一生無盡旅程中的最後一滴眼淚，模糊中，你彷彿看見

他們即使是那麼地各異爭奪，卻再這一刻溫柔地集結起一陣微風，對著你揮手，

送你離去。

　　也送你一顆嗷嗷待哺的種子在背脊上，等待更多的勇氣與夢想去飽滿他的子

葉。在下一次降落時，開出與你相同的，藍色。魚是水做的，夢想是魚創造的，

你就是那隻魚。

　　『獨一無二的魚。』

　　我一直惦記著，你說過的這個故事。

　　但我真的累了，這一切。

　　我曉得你想說什麼。

　　再見。謝謝你。

　　你就是那隻，獨一無二的魚。不是我，的魚。我還是我。故事仍舊是故事。

        我的夢想，我的勇氣，沒有誰能說得出。